水之身姿蛇之腰，断桥伞( sǎn)下云雨谣
红尘色相真堪( kān)笑，水泽孤泪悲寂寥
今天( tiān)，华语影史经典《青蛇》以4K加( jiā)长版的格式在全国上映( yìng)。
鉴于大家对这部电影都( dōu)很熟悉，我将从佛教术语( yǔ)“三毒”入手，重新审视并梳( shū)理剧中人物，以期带来点( diǎn)儿新的启发。
“三毒”是指贪( tān)、嗔、痴这三种情绪。佛教认( rèn)为：贪、嗔、痴是人间一切烦( fán)恼的根本、恶的根源，使人( rén)堕于生死轮回不得解脱( tuō)。故“三毒”又称“三火”、“三不善( shàn)根”。
具体来说，“ 贪”是由对事( shì)物的喜好产生的不知餍( yàn)足的追求和占有欲——在片( piàn)中以许仙为代表；
“嗔”是愤( fèn)恨之心。指因厌恶而产生( shēng)怨恨、恼怒、仇视的心理和( hé)情绪，直至打骂伤害他人( rén)。“三毒”中属此毒为最恶——在( zài)片中以法海为代表；
“痴”又( yòu)作无明，指人皆有迷暗之( zhī)心，因对世间情理及佛法( fǎ)义理迷惑不解，由此引发( fā)种种烦恼。无明就是无智( zhì)慧，也即愚痴——在片中以白( bái)素贞、小青为代表。只不过( guò)，她们“痴”的对象不同。
下面( miàn)分别来谈。
一、法海之嗔
小( xiǎo)时候看赵文卓饰演的法( fǎ)海，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 yǒu)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 xié)火”，但那会儿对他的认知( zhī)仅停留在“道貌岸然”、“卫道( dào)士”的程度。时至今日，我大( dà)概明白法海的“邪火”因何( hé)而来了。
——首先拜人类所赐( cì)。
且看影片开场的镜头语( yǔ)言：片头本是“爱如流水、变( biàn)幻不定”的写意镜头，一阵( zhèn)火光后，人类登场。
我们发( fā)现在红尘中翻滚的人类( lèi)各个奇形怪状、面目狰狞( níng)、宛如鬼魅，法海站在高处( chù)俯视众生，凝视这愚顽不( bù)化、争斗不休的丑陋人性( xìng)。然而，作为得道高僧、世外( wài)高人，他有的只是一种洞( dòng)悉一切的“上帝视角”，他无( wú)法介入、更无从改变眼前( qián)这个人类社会。相反，他还( hái)要对这样的人世“慈悲为( wèi)怀”、“普渡众生”——
心之所恶与( yǔ)行之所需的矛盾和断裂( liè)，引发了法海之“嗔”。
厌恶人( rén)类且不容于世的法海需( xū)要平静。镜头蓦地一转，“火( huǒ)烧火燎”的人类世界消失( shī)，云山雾绕间，法海孤立于( yú)水面之上，脚下涟漪重重( zhòng)，“高人”的内心何其孤独。
法( fǎ)海的“嗔”需要一个出口：这( zhè)“嗔”明明因人而起可他又( yòu)必须“慈悲”人类，“嗔”既无法( fǎ)在人群中释放，就只能往( wǎng)比人更低一等的妖界转( zhuǎn)移。因为“神人鬼妖四界，等( děng)级有序”。相较于人，妖是更( gèng)差劲的东西，收拾不了人( rén)、还收拾不了妖么——这便是( shì)法海执于捉妖的心理成( chéng)因。
《倩女幽魂》的燕赤霞在( zài)一开始，也存在同样的心( xīn)理。
捉妖，本是为了平衡内( nèi)心、精神自洽。可令法海始( shǐ)料未及的是：此举反而引( yǐn)发了更大的内心危机。
他( tā)刚收了修炼200年的蜘蛛精( jīng)，就发现蜘蛛精遗留下的( de)佛珠“灵气不散”。彼时风云( yún)变色，天降大雨，法海霎时( shí)陷入迷茫。
难道，妖可以是( shì)比人更好的存在？——法海绝( jué)不能承认这点。否则，他的( de)“嗔”就失去了最后的对象( xiàng)。可那慈眉善目、笑意盎然( rán)的老妖明明与刚才畸形( xíng)丑恶的人类嘴脸形成了( le)鲜明对比......
不管一个人承( chéng)不承认犯过的错，犯过错( cuò)的人总是谨慎的：被打回( huí)原形的蜘蛛精换来了青( qīng)白二蛇的生机。因为本欲( yù)收服她们的法海发现二( èr)蛇正为竹林中产子的村( cūn)妇挡雨，因此网开一面，见( jiàn)“善”收手。
其实法海也不全( quán)是被眼前的善行打动，二( èr)蛇是他潜意识中挑选出( chū)的实验品：他留她们一命( mìng)，是想看看她们将来到底( dǐ)如何，而自己早早收服蜘( zhī)蛛精到底错了没有。
事情( qíng)的吊诡之处在于，当执着( zhe)的人开始反思、试图给坚( jiān)不可摧的价值观凿开一( yī)个豁口时，他的内心往往( wǎng)得不到喘息，反会迎来更( gèng)大的混乱：村妇衣衫不整( zhěng)、面红耳热的曼妙胴体自( zì)此像梦魇一样在法海脑( nǎo)中挥之不去。“佛门要紧守( shǒu)色戒”，可法海，作为一个一( yī)心要将一切欲望当作解( jiě)除对象的出家人，却被无( wú)心看过的充满色欲的场( chǎng)景深深迷住了。
这也难怪( guài)：未曾动心才能心如止水( shuǐ)。无欲无求的前提是：未曾( céng)见识过欲望的对象。欲望( wàng)，如洪水猛兽，亦如潘多拉( lā)魔盒，一旦开启，便一发不( bù)可收拾。
金山寺内、金佛下( xià)方，打坐静修的法海心神( shén)不定，满脑子都是村妇的( de)赤身裸体。瞬间佛光黯淡( dàn)、魔障攻心——
一群白色、圆头( tóu)、长尾的“妖孽”出现在法海( hǎi)身边。
它们来自法海的“意( yì)识流”。再强调一遍这些“妖( yāo)孽”的特征：白色、圆头、长尾( wěi)......没错，它们象征男性生产( chǎn)的那玩意儿。
——这不是我想( xiǎng)多了。法海问“妖孽”：“为什么( me)不怕我？”；“妖孽”答：“我们在你( nǐ)那里来的，怕都要来啊。”以( yǐ)下这一画面都不是暗示( shì)了，是明示。
法海惊得一跃( yuè)而起，旋即大开杀戒。他在( zài)与自身的欲望交战、与自( zì)己作战。对此，众“妖”嘲笑道( dào)：“色戒色戒，有色不戒；善恶( è)不分，有怪莫怪；红尘红尘( chén)，颠倒鬼神；六根不净，哎呀( ya)出家人。”
至此，我们便捋清( qīng)了法海将自己逼入极端( duān)的心路历程：对人嗔——对妖( yāo)嗔——终于发展到对自己嗔( chēn)。
一个连自己都恨、连自己( jǐ)作为人的正常欲望都要( yào)否认和弃绝的人，是危险( xiǎn)的。在某些非凡卓越的人( rén)身上，我们总能发现一种( zhǒng)超越人性想当“神”的冲动( dòng)。其实，“弃绝一切欲望”的欲( yù)望恰是最大的欲望，而“神( shén)”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quán)。法海从“与自己作战”的那( nà)刻起，慢慢沦为自己和他( tā)人的绝对暴君。
有个细节( jié)：法海驱除“妖孽”用的是火( huǒ)；在他战胜“妖孽”后，打坐的( de)蒲团起火；当他最后大战( zhàn)白素贞时，露出的是背上( shàng)的“火龙”——法海一直是个“火( huǒ)”很大的人。再想想先前讲( jiǎng)过的：“三毒”（贪、嗔、痴）又称“三( sān)火”，而“嗔”，为“三毒”中最恶者( zhě)。
除了出家人需守色戒，法( fǎ)海无法直面自身情欲的( de)内心深层原因依然是：他( tā)讨厌人。丑陋的人类沉迷( mí)于欲望（影片第一幕）、自己( jǐ)心性大乱又因人的欲望( wàng)而起（村妇产子是性欲的( de)结果），他绝不愿“天生慧根( gēn)，道行高深”的自己跟这些( xiē)他瞧不起的生灵一样，因( yīn)此他不但要根除自身的( de)情欲，他还看不惯人的情( qíng)欲、妖的情欲——这就是他一( yī)定要拆散许仙、白素贞的( de)原因。
接下来提一处很多( duō)人都没看懂的情节：法海( hǎi)要小青帮他修炼定力，到( dào)底是什么意思？
首先，这并( bìng)不证明法海被小青诱惑( huò)。先前小青主动上前抱住( zhù)法海，被法海叱责“大胆”。小( xiǎo)青不解道：“姐姐都是这样( yàng)对老实人（许仙），老实人好( hǎo)高兴的，为什么你这么生( shēng)气？”——法海脸上瞬间露出嘲( cháo)笑的表情，他笑小青竟拿( ná)自己与懦弱的凡夫俗子( zi)相比，这才顺势提出让小( xiǎo)青助自己修行：“如果你可( kě)以乱我定力，我就放你走( zǒu)。”
其次，这场比拼的结果是( shì)法海输了。恰如“白色圆头( tóu)”的妖孽有所指一样，水中( zhōng)灰黑色的巨蛇亦有所指( zhǐ)——那不是小青的尾巴，青蛇( shé)的尾巴是绿色的（电影先( xiān)前展示过），且从之前的画( huà)面我们能看到：小青在被( bèi)蛇尾环绕时，是有腿有脚( jiǎo)的。
那这尾巴是......
嗯，没错，是( shì)法海意念幻化出的......他的( de)那个东西——蛇在古代常被( bèi)用来隐喻生殖繁衍能力( lì)，关于这点，当年的天涯已( yǐ)有人从“欢喜佛”修行的角( jiǎo)度详细讨论过，我就不多( duō)赘述了（从欢喜佛双修角( jiǎo)度去理解法海与小青的( de)水中一幕有些道理，欢喜( xǐ)佛来自佛教密宗，而法海( hǎi)的原型之一为唐朝印度( dù)僧人善无畏，他在唐朝传( chuán)授密教，被誉为汉地密教( jiào)初祖。）
色诱法海这一幕是( shì)如此重要，乃至《青蛇》全片( piàn)第一个镜头，就是小青的( de)丝衣顺水飘走，这属于剧( jù)情前置。
法海的“没忍住”相( xiāng)当于阿难输给了摩登伽( gā)女，这叫什么事？于是输了( le)的法海又“嗔”了，他扬起拂( fú)尘、气急败坏地攻击小青( qīng)（注意拂尘打到水面，又是( shì)火光冲天）。
法海宁可食言( yán)也不肯承认原来自己也( yě)只是一个凡人，竟也拥有( yǒu)“凡人的欲望”。因为，他恨凡( fán)人。
“大威天龙、大罗法咒、般( bān)若诸佛、般若叭嘛空......”
对人( rén)失望、对妖失望、更对己失( shī)望的法海在水漫金山、与( yǔ)青白二蛇交战之际，他的( de)“嗔”达到了遮天蔽日、气吞( tūn)万象、拥有最大破坏力的( de)程度。然而，伴随划破天际( jì)的一声婴儿啼哭，这“嗔”就( ji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 shùn)间化为虚无。
“原来她真的( de)修行成人？你们骗我......白素( sù)贞不是人，不会的！不会的( de)！”
——“不会的”这句自欺欺人的( de)话，法海当初意识到收错( cuò)了蜘蛛精时也说过。
为什( shén)么白蛇产子会让法海崩( bēng)溃？并最终浇灭了他的“嗔( chēn)”、打破了他的“我执”？
首先，人( rén)、妖结合居然能诞下人，这( zhè)证明法海一直信奉的“神( shén)人鬼妖”的等级秩序并不( bù)存在；
更重要的是，通过先( xiān)前的论述，你已经明白：法( fǎ)海之“嗔”最初就是因人而( ér)起，可他无法面对这点、大( dà)概也没能意识到这点，所( suǒ)以他的“嗔”就只有从人往( wǎng)人世、往妖、往自己身上不( bù)断转移扩大。法海讨厌丑( chǒu)陋的人性、更讨厌人欲造( zào)成的这一人性，追根溯源( yuán)，他其实一直在与人交战( zhàn)，可他却误以为在与妖作( zuò)战。
如今白蛇产子的事实( shí)曝光了法海这一曲折的( de)内心隐秘，它令法海看清( qīng)了自己：原来，他就是喜欢( huān)与人为敌，这与他“我佛慈( cí)悲”、“普渡众生”的自我形象( xiàng)和自我认知完全背道而( ér)驰。
不妨想想：面对金山寺( sì)陈尸海上的万千尸骸，法( fǎ)海可有过半点真正的同( tóng)情？他的“慈悲”在哪？一句轻( qīng)飘飘的“连我自己都先功( gōng)后过”而已——原来自己就是( shì)这样一个杀伐无度、冷酷( kù)无情的......凡人。
当一个人看( kàn)清了自己，他就获得了平( píng)静。所以法海最终接纳了( le)人，也接纳了作为人的自( zì)己。
影片最后，“回归凡人”的( de)法海抱着白素贞的孩子( zi)。耳边，是婴儿初识世间的( de)凄恻哭声；眼前，是一片被( bèi)洗刷干净、白茫茫的大地( dì)。水泽之上，孤立木鱼的法( fǎ)海终于体会到了极致的( de)孤独：
你一开始，对人不满( mǎn)意；可你最后抱着的，仍是( shì)个人。如此，你的“嗔”再无以( yǐ)为继。
二、许仙之贪
小时候( hòu)就不太喜欢吴兴国饰演( yǎn)的许仙，觉得这个人无能( néng)又懦弱，不知道白素贞看( kàn)上他什么。后来发现许仙( xiān)不过是白素贞轻而易举( jǔ)打下来的战利品，而他之( zhī)所以会被挑中，只因为他( tā)足够普通、足能代表普通( tōng)人。
——白素贞需要依靠这种( zhǒng)“典型的”普通人来修行。
普( pǔ)通人的最大特点其实是( shì)：贪。要说有多坏，也委实谈( tán)不上。
许仙之“贪”，已经通过( guò)法海之口说出来了：
“许仙( xiān)，人世沉迷于贪。你沾完色( sè)，又要财，全部都是贪念。你( nǐ)爱完一个又一个，亦是贪( tān)念。你再沉迷下去，就会让( ràng)妖精控制。”
面对法海的斥( chì)责，许仙的反驳很有意思( sī)：“我不是你说的那样。就算( suàn)是，都不关你出家人的事( shì)。”
好一个“就算是”......
法海和许( xǔ)仙才是针锋相对的真正( zhèng)“冤家”：法海厌恶红尘、许仙( xiān)贪恋红尘；面对心中难以( yǐ)启齿的欲望，法海动辄金( jīn)刚怒目、暴跳如雷；许仙往( wǎng)往无从招架、瞬间沦陷。所( suǒ)以一心摒弃欲望的法海( hǎi)一看到欲望的奴隶许仙( xiān)就大气不打一处来。
许仙( xiān)跟白素贞的爱情源于典( diǎn)型的见色起意。烟波浩渺( miǎo)的西湖之上，许仙贪婪的( de)目光在白素贞胸前游走( zǒu)，一个修炼千年的猎手向( xiàng)她的猎物抛出诱饵，后者( zhě)果然上钩——请注意白素贞( zhēn)识破“老实人”假正经之后( hòu)的眼神，绝了。
当许仙听老( lǎo)道说白府附近有蛇妖出( chū)没，内心明明恐惧却依然( rán)不肯离开是贪；当他第一( yī)次正眼看到小青时，立即( jí)像被勾走了魂魄依然是( shì)贪。
请注意以下两个“互相( xiāng)拉扯”的对位画面：它们一( yī)个来自初见白蛇，一个来( lái)自初见青蛇，象征许仙内( nèi)心对情感的贪婪。自此往( wǎng)后，这个“老实人”就一直在( zài)两个女人间摇摆周旋，所( suǒ)幸他没遇见第三个，否则( zé)，一样的。
除此之外，片中还( hái)有大量展现许仙经不起( qǐ)诱惑的“滥情”镜头。一句台( tái)词没有，全靠画面传递——这( zhè)点，值得如今的电影好好( hǎo)学学。
某种程度上，正是许( xǔ)仙的“贪”将所有人推到了( le)万劫不复的深渊：
早在许( xǔ)仙被现出真身的小青吓( xià)破胆死去之前，他就确定( dìng)了家里的两个女人都是( shì)蛇妖——只不过上一次，小青( qīng)露出的只是尾巴，没把他( tā)吓死。
也就是说：许仙对美( měi)色的贪恋让他一直不舍( shě)得逃走，他明知自己有危( wēi)险却甘愿沉沦温柔乡。他( tā)的贪婪导致了他的死亡( wáng)——导致了白素贞、小青盗取( qǔ)灵芝去复活他——导致小青( qīng)落入法海之手——导致法海( hǎi)因“斗法”失败，挟许仙报复( fù)她们——最终导致“水漫金山( shān)”的事态失控。许仙之贪，酿( niàng)成了所有人的悲剧。
现在( zài)让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 wèn)题，当小青在僧群中发现( xiàn)被封了五蕴（色、受、想、行、识( shí)）、斩断七情六欲的许仙后( hòu)，流下一滴泪并对他说：“你( nǐ)出卖了我们”——
许仙“出卖”的( de)到底是什么？他不是为白( bái)素贞、小青二人的性命着( zhe)想才被迫剃度出家的么( me)？
许仙出卖的，是白素贞“从( cóng)一而终”的爱情理想。或干( gàn)脆说：爱情幻想。虽然这一( yī)幻想早在小青几次三番( fān)勾引许仙并屡屡得手时( shí)就已然破灭了。
别看王祖( zǔ)贤饰演的白蛇风骚入骨( gǔ)，但她真正践行了“从一而( ér)终”的爱情信仰：盗取灵芝( zhī)前，白素贞无视小青“仙鹤( hè)难缠，你会受伤”的警告执( zhí)意前往，这是将爱情看得( dé)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灵( líng)芝到手后，面对前后夹击( jī)的仙鹤和法海，白素贞只( zhǐ)留下一句“你自己小心”便( biàn)先行离开，这是将爱情看( kàn)得比小青的生命更重要( yào)。
可救回许仙后，“爱情至上( shàng)”的白素贞看到了什么？她( tā)看到刚刚还魂的丈夫即( jí)刻被小青勾引——至迟在那( nà)个时候，她就意识到人类( lèi)歌颂的“从一而终的爱情( qíng)”或许是个假象，可她回不( bù)去了，因为她已怀了许仙( xiān)的骨肉，这意味着她也成( chéng)了人类。
作为一个人，即使( shǐ)发现人的爱并不可靠，又( yòu)能做些什么呢？
故而面对( duì)法海的漫天袈裟，白素贞( zhēn)毫无惧色。即使小青提醒( xǐng)她“还可以走的”，白素贞也( yě)做好了以肉身向曾经的( de)信仰祭奠的准备。
可许仙( xiān)只是个毫无信仰的凡夫( fū)俗子。在他眼里，生命比爱( ài)情更加重要。所以当他知( zhī)道法海会来收妖时，会跪( guì)求白素贞和小青快点逃( táo)走；当他看到白素贞和小( xiǎo)青身陷险境时，会选择“牺( xī)牲”自己、牺牲爱情去保全( quán)她们的生命。
可这不是白( bái)素贞想要的答案。
若“人间( jiān)有情”的终极答案竟是生( shēng)命为大，那白素贞宁愿牺( xī)牲自己也要救出许仙的( de)意义何在？只顾生命的话( huà)，那一千年的白蛇和五百( bǎi)年的青蛇继续在紫竹林( lín)修炼就好了，又何必来到( dào)人间，去体验凡人区区几( jǐ)十年的“真情”？
——这就是小青( qīng)口中“背叛”的真谛：许仙背( bèi)叛了姐姐“从一而终”的爱( ài)情理想。如果他有对爱的( de)信仰，大家就是一起死了( le)都无所谓。
所以小青一剑( jiàn)刺死了许仙。他要教会这( zhè)个贪恋美色、贪恋生命的( de)“老实人”，什么是“从一而终( zhōng)”——就像自己对姐姐的感情( qíng)那样。
三、青白之痴
小时候( hòu)看王祖贤的白蛇，只觉妖( yāo)娆妩媚、美艳不可方物；张( zhāng)曼玉的青蛇，怎个古灵精( jīng)怪、率性天真。长大后发现( xiàn)，性格反差极大的姐妹其( qí)实是一样的人——
她们都是( shì)痴情的人。
只不过：白素贞( zhēn)的痴情对象是许仙，小青( qīng)的痴情对象是姐姐。
最能( néng)体现这点的一幕来自结( jié)尾。白素贞在生命垂危之( zhī)际依然不忘嘱咐小青：“小( xiǎo)青，趁法海心神不定，袈裟( shā)有破口，你快救相公，不然( rán)就前功尽废。”
小青一愣，难( nán)掩失望之情，随即说道：“好( hǎo)，我去救他。你老说人间有( yǒu)情，难道妖就无情？你有没( méi)有想过我们两姐妹五百( bǎi)年相处都是情？你有没有( yǒu)当我是人一样想过我？”
小( xiǎo)青的诘问，让白素贞无言( yán)以对。这段话道出了全片( piàn)两个有情人对“情”的认知( zhī)存在根本差异。
相较一开( kāi)始懵懂无知，直到最后都( dōu)不明白“情为何物”的小青( qīng)，白素贞似乎是更清醒通( tōng)透的一个，可事实恰恰相( xiāng)反：白素贞对“情”更加糊涂( tú)。
首先，她不太明白“目的”与( yǔ)“手段”之间的关系。水漫金( jīn)山前，白素贞对小青说过( guò)这样一段话：“我只知道如( rú)何去明白人情世故，依足( zú)所有做人的规矩，如果这( zhè)样都是错，我千年修行都( dōu)不知道为了什么”。
——对白素( sù)贞来说，修炼成人是千年( nián)修行的目的，而学习并领( lǐng)悟人类情感又是“成人”的( de)必要手段。那么，“悟情”（利他( tā)）的手段和成人（利己）的目( mù)的究竟孰轻孰重？白素贞( zhēn)一意孤行到底是为了许( xǔ)仙还是更多为了自己？我( wǒ)相信就连她也想不清楚( chǔ)。
其次，对人间抱持好感并( bìng)寄予厚望的白素贞在“入( rù)世”之前便做出了如下假( jiǎ)设：人间是比妖界更值得( dé)生活的地方，因为“人间有( yǒu)情”，而妖需要去学习人的( de)情。
问题是：何以见得呢？
全( quán)片第一幕既已揭示出这( zhè)是个乌烟瘴气的鬼蜮人( rén)间，凡间的人早已成了半( bàn)人半鬼，此种情况下，你以( yǐ)人为模仿对象、学习对象( xiàng)，岂非一开始就错了？
于是( shì)我们发现：与热衷观察人( rén)、学习人的白素贞不同，小( xiǎo)青从开始就对“学做人”的( de)兴趣寥寥：人类走路的姿( zī)势她学不好，对人贵为“万( wàn)物之灵”她也不感冒，她更( gèng)改不了“捉乌蝇、上横梁，爬( pá)上爬下”的蛇类生活习性( xìng)。
简言之：小青一直对人不( bù)怎么崇拜，对人间规矩也( yě)不以为然。她才是对的。
而( ér)白素贞，明显属于“想多了( le)”。她以为自己挑中的许仙( xiān)和那些因垂涎自己和小( xiǎo)青美色而失足落水的人( rén)不同，因为许仙是个主张( zhāng)“读书不为博取功名”并怒( nù)斥学生“沉迷女色”的教书( shū)先生，白素贞以此断定许( xǔ)仙“老实”——可惜她的观察是( shì)错的。
我先前评价法海因( yīn)何犯下色戒时说：未曾动( dòng)心才能心如止水，无欲无( wú)求的前提是未曾见识过( guò)欲望对象——这话对许仙同( tóng)样适用，对所有男人都适( shì)用。
情欲情欲，连白素贞自( zì)己都无法明确区分“情”与( yǔ)“欲”却盲目相信“人间有情( qíng)”、许仙有情。这爱情岂非是( shì)个一厢情愿的悲剧？
她选( xuǎn)中的情郎并未教给她更( gèng)多的人类情感，倒是把情( qíng)欲一面无限放大了：他从( cóng)不为名利的教书先生变( biàn)成了想要求取功名的脂( zhī)粉奴隶，彻底击碎了白素( sù)贞的爱情幻想。
相较积极( jí)“入世”的白素贞，尚未开化( huà)的小青由于本就没对人( rén)世抱有太大的热情和期( qī)待，只是亦步亦趋地跟随( suí)姐姐的步伐，来此繁华世( shì)间游戏一遭，反而轻松堪( kān)破了人情世相的本来面( miàn)目。
她学姐姐的样子勾引( yǐn)许仙，结果一勾即中；她不( bù)听姐姐的劝告，再次勾引( yǐn)“高不可测”、“要敬而远之”的( de)和尚，结果再次得手。所以( yǐ)小青对白素贞说：“你老说( shuō)我没定力，原来我发觉个( gè)个人都没定力，包括飞不( bù)出你掌心的老实人，还有( yǒu)终日说要敬而远之的和( hé)尚，你花那么多时间去做( zuò)的事，我一下子全都做到( dào)了，我以为你道行好高，原( yuán)来都不外如是。”
小青这段( duàn)话的意思是：人的“感情”，就( jiù)那么回事吧，经不起一丁( dīng)点儿的考验。怎么，你还没( méi)有看清么？
小青对“情”的理( lǐ)解是无师自通；而白素贞( zhēn)属于“不得要领”。
在此还需( xū)补充一点：小青勾引许仙( xiān)和勾引法海的目的是不( bù)同的。
小青从来就不喜欢( huān)许仙，所以头回见面后就( jiù)跟姐姐说：“你一千年，我五( wǔ)百年，加起来一千五百年( nián)了，就陪他玩？”。许仙对小青( qīng)来说太弱了，起初她勾引( yǐn)许仙，只是照着姐姐的样( yàng)子“学习人类的感情”；后来( lái)再次勾引许仙，只是为了( le)向姐姐证明：你做的事我( wǒ)也能做到。
小青不喜欢许( xǔ)仙还有一个深层原因：他( tā)认为是许仙将姐姐从自( zì)己身边抢走了。所以在端( duān)午节当天她才会“赖”着不( bù)走并向白素贞直言道：“你( nǐ)怕我妨碍你们相处了吧( ba)”——这种心理，有点像《霸王别( bié)姬》中程蝶衣对段小楼说( shuō)的：“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 rén)，我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 wán)了。”
正因为对许仙这种敌( dí)意+蔑视的态度，小青才能( néng)在最后毫不犹豫地将其( qí)一剑刺死：姐姐才是小青( qīng)最在乎的人，而许仙害死( sǐ)了姐姐。
至于法海，小青一( yī)开始的确是有些好感+仰( yǎng)慕的。好感来自法海在竹( zhú)林中的不杀之恩（因为她( tā)和姐姐为村妇挡雨），仰慕( mù)因为法海展现出的强大( dà)实力（先前与姐妹俩一起( qǐ)治水）。比起弱不禁风、三心( xīn)二意的许仙，法海更能激( jī)起小青内心的情欲。
然而( ér)，小青终究还是失望了。当( dāng)她破了这个“世外高人”的( de)定力后，一没收获想象中( zhōng)的爱情，二没得到什么义( yì)正词严的道德说教，她甚( shèn)至连一个承诺都没收到( dào)，“高人”就像那些被戳破心( xīn)事的凡人一样彻底破防( fáng)了，对自己大开杀戒。
从许( xǔ)仙和法海这两个天悬地( dì)殊的男人身上，小青看到( dào)了“情”的两种形态：要么不( bù)存在（许仙）、要么不承认（法( fǎ)海）。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情( qíng)”，这就是“人间有情”。
姐姐就( jiù)为这样的“情”疏远自己、想( xiǎng)赶走自己，乃至说和自己( jǐ)“缘分已尽”；为着这样的“情( qíng)”来到人间、化人产子、盗取( qǔ)灵芝、水漫金山......最终却一( yī)无所有。
影片最后，小青对( duì)法海说：“我来到世上，被世( shì)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 qíng)，但情为何物？真可笑，你们( men)世人都不知道，等你们弄( nòng)清楚，也许我会再回来。”
——全( quán)片四个人里面：一心想当( dāng)神的人（法海）、一心想当人( rén)的妖（白素贞）和最典型的( de)人（许仙）到头来都没这个( gè)最纯粹的妖对“情”的领悟( wù)更到位。
小青的终极领悟( wù)，刚刚变回凡人的法海自( zì)是无法回答。然而，《青蛇》的( de)词曲作者黄霑在全片一( yī)开始就用《人生如此》的歌( gē)词回答了：
人生如此
浮生( shēng)如斯
缘生缘死
谁知谁知( zhī)
情终情始
情真情痴
何许( xǔ)何处
情之至
这歌词写的( de)就像片尾紫竹林的那一( yī)滴“泪”。不论你对影片描绘( huì)的“情”满意与否，反正......实情( qíng)也就那么回事吧。
